自性(svabhāva[1]・本然(Prakriti [2]_物之外;心之中的岩中花樹

文 /沈伯丞

前言

…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:「天下無心外之物: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,於我心亦何相關?」先生曰:「你未看此花時,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;你來看此花時,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。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」_《傳習錄》王陽明

有別於西方藝術創作中對於「人像」、「肉體」的鴆溺以及對於「自然」的科學性觀察與分析表現,東方藝術創作中的「山水」與「自然」始終是藝術家自身精神本體的彰顯,要言之從東方思想的視角上看,自性(svabhāva)及本然(Prakriti )一直是映照彼此的實相。人的精神本體與自然的物質外在,存在著共相與呼應的關係。也因此那筆墨裡的山水、樹石、花鳥乃至於風雲,種種形貌的勾勒、塑造皆是創作者其自性的舒、卷、開、合。

如永明延壽禪師所言:「心廣鑒多形」;「物即是心」,創作者的作品乃是其心所鑒、所轉之物。若從「心即是物」此一基礎上去思考藝術及鑑賞,那麼或許「巖中花樹」便是一種觀照作品時的審美姿態,「巖中花樹」既是創作者和創作機緣相遇的狀態,亦是觀者凝視作品時的心境轉化。當藝術家的自性和外在的本然相遇時,那深藏其中的花樹霎時綻放,化為昭姿風采呈現於觀者眼前。恰是那作品與觀者相遇的一刻,讓世阿彌:「 若能將此花,由我心傳至君心,謂之風姿花傳。」[3]這一句對於藝術創作其美學的意義,有了更為鮮明的意象。

從自性到本然,山水、自然始終是東方藝術中,其創作與美學思考的核心,自然既是創作者其作品的精神表徵,亦是開顯觀者心中內在花樹的禪機。展覽「岩中花樹」中的作品是創作者在當代情境中,依憑「自性」面對「本然」後的映照顯影。那是藝術家從取法古人到自創新意後的風姿。通過作品,觀者得以藉由藝術家的心眼,重看日常所居、所見、所感的世界。

一、 閑餘和長物

晚明文人文震亨的著作《長物誌》,通篇細膩的描寫著如何賞鑒各種無用身外之物的方法及樂趣。所謂「長物」即是多餘無用之物。然而,文震亨卻細細爬梳那與無用之物共處的樂趣。《長物誌》標誌著從功利社會眼光中逸脱的非功利性生活及審美意趣。「長物」自有其內在的美感與意趣。

展覽中,藝術家李若玫的裝置、繪畫以及徐瑞謙的雕塑,或許恰回應了《長物誌》那對於多餘、閒散之物及之地的美感。在李若玫的作品中,過往不入文人繪畫中的檳榔、香蕉、甘蔗、椰子樹,以全新的姿態傲然地顯影著自身的魅力。而徐瑞謙那些抽象構成的鐵架、鏡片乃至於那看似恣意曲折、切開的鐵件,那純然品味的型態,在無用之中映射著自身本質的魅力。恰是那看似無用或者無意義的狀態,讓「物」的本然得以更為鮮明的被提顯而出。「長物」看似閑事餘物,卻處處可見韻味。

二、 蕭索與難堪

「景有言之極幽,而實蕭索者…境有言之極雅,而實難堪者…」《幽夢影》中,張潮對於「景」和「境」有著獨到的品味和見解,那因蕭索而幽深,因難堪而恬雅的對比及反差,讓講究由「景」入「境」的東方美學意趣,更深了幾分洞見。值得注意的是,張潮對於美感那高反差的描繪,並非是一種諷刺而毋寧是更為深刻的洞察那「蕭索」構圖空間中的精神深度,同樣地那稚拙與弱陋,乃是對精細造作技術的棄置,讓作品得以更為素直的面對精神本體。

沿著張潮的眼光落向藝術家廖以歆、林銓居的作品,則或許對於所謂「幽深」和「恬雅」的意趣及美感,又添加幾分不同的體會。在廖以歆的作品中,那隨意、閑散的落筆中,看似不成景卻又在模糊中但著幾分詩意的氣息,霎時間張潮所謂的「蕭索;極幽」,有了更為具體的意象。與此同時,回望林銓居那素樸至略帶粗陋筆法的山、海,也似乎映襯了張潮所謂的弱陋、稚拙的恬雅。二位藝術家的作品之「美」,不在於表象的精細和經營,而在於那任憑精神自然的呈顯。

在粗筆和陋色間,在蕭索與難堪中,乍然望見巖中那落拓花樹的「幽深」與「恬雅」之美。

三、 古;拙;瘦;巧

米芾拜石,拜的是那奇、詭、漏、皺的「敗石」,那高度殘缺的「敗石」獨自綻放著自身的性格與美感。從「敗石」的殘缺之美,回望吳孟璋的石雕,更易於體會藝術家為何樂於與邊、角碎料共舞的創作。恰是這對於不完美的洞察,讓藝術家得以在當代的石材雕塑中回應,東方對於賞玩美石所追求的「古;拙;瘦;巧」。藝術家的石雕讓人力(巧)和蒼古(古);天然(拙)和經營(瘦)得以熔冶一體,斧鑿間,吳孟璋將自身融入於自然中。

四、 雜芳譜

「花」做為一種人文的意象,長期以來的形象想像多聚焦於宛若《花間集》般,那溫柔婉轉,婉約含蓄卻又濃艷華美和清新典麗的風姿。然而,顏貽成的「花卉」卻並非溫婉、華美的旖旎、綺情,更貼近於徐渭那「花草雜四時」的淋漓墨戲,在酣暢的筆觸中,鋪天蓋地的構圖裡,「花」以傲然的身姿,卓爾躍然眼前。雖是雜花亦可親,宛若紅旓隨風躍然。

五、 深邃淋漓;變幻自如

山水,從張潮的眼中望去,從地上、畫中、夢中、到胸中的山水,各自存在著深邃、淋漓、變幻和自如的種種面貌與性格。在宋璽德鋼鐵跌宕的造型中,那傲岸嶙峋的風姿,恰恰映襯了張潮對於山水創作的勾勒與美感特質。千巖萬轉間,那自然變幻的深邃淋漓乍然眼前。

小結

「你來看此花時,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。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」,《岩中花樹》之所以一一明白,源自「有心」。當觀者與作品相遇,乍然間,藝術家便已將「巖中花樹」傳至觀者內心,創作與審美當下相遇。

[1] 自性(梵語:स्वभाव,svabhāva),又稱自體法體實性,哲學術語,指所有事物(法)自身擁有、自體形成、自身決定存在形態的性質,是常住的、不變的、獨立,不依緣起而變化的;其外在特徵,則為自相。

[2] 本性(梵語:प्रकृति,prakṛti),又譯為自然,古印度哲學術語,有萬物本源的意思。佛教也採用此概念,含義為事物的始終不變異之本質,並將它視為是自性的同義詞。

[3]風姿花傳》(風姿花伝 (ふうしかでん、風姿華傳))是世阿彌所著的能劇理論書。是日本美學的古典作品。其美學思想核心,強調「藝術」及「藝能」其目的在於,將創作者心中之「花」(美的本體)通過作品傳遞給觀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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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ouble Square Gallery 双方藝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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